“美”是什么？为何同一幅画有人感同身受，有人却无动于衷？为何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对美的标准如此迥异？这些问题的核心，是指人类精神活动中一个既普通又深邃的现象：审美。审美远非简单的好看或顺眼，它是人类感知世界的理解与自身并构建意义的核心机制，是感性体验与理性判断，生物本能与文化建构，个体情感与社会规范之间复杂交织的动态过程。从多维度解析审美的本质、机制与功能，去揭示其作为人类独特精神能力的深层意涵。

审美（Aesthetics），源于希腊语 `aisthētikos`（感知的），其现代概念在18世纪经由鲍姆加登和康德等人的系统阐述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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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强调：“审美判断不同于实用判断对象是否有用和道德判断对象是否善恶，审美关注对象本身的形式或表现力带来的直接体验，而非其实际用途或道德价值。”欣赏花的美，并非为了占有它或利用它，而是沉浸于其形式、色彩、香气带来的纯粹愉悦。

审美活动始于感官视觉、听觉等，但绝非止步于感官刺激。它必然涉及想象、情感和理解力的协同感知。欣赏贝多芬的交响曲，不仅需要耳朵捕捉旋律，更需要心灵理解其结构张力的情感起伏，并在想象中构建意象。

情感体验的核心性在于审美过程伴随着独特的情感反应，如崇高感、优美感、悲剧感、喜剧感、敬畏感等，这种情感不同于日常喜怒哀乐，它指向对象的形式或意蕴本身，具有普遍可传达性的潜能。

审美活动天然包含评价倾向，判断对象是“美”或“不美”、“有趣”或“乏味”、“深刻”或“浅薄”。这种判断虽然具有主观性基础，但往往寻求其主体间的认同，期望他人也能感受到相似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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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体验常伴随着从对象的内在意蕴、象征意义或精神价值中不断获得领悟。如欣赏一幅宗教题材的绘画作品，不仅是看其色彩构图，更要试图理解其传达的信仰和情感，阅读背景和宗教思考，解读其隐喻背后的意义的结果。因此，审美是主体在无功利状态下，通过与对象形式或意蕴形成感性观照，引发独特情感体验，并伴随理性认知参与，最终形成评价与意义理解的一种综合性精神活动。它是人类与世界建立相关联系，探索存在意义的表达方式。

但审美并非飘渺的玄思，其根基深植于人类的生物性与认知结构，认知科学和神经美学的兴起，为我们揭示了审美体验的物质基础。视觉审美高度依赖大脑的视觉皮层对形状、颜色、运动、空间关系等基本元素的快速高效处理。听觉审美则依赖于听觉皮层对音高、节奏、音色、和声的解码。总之，感知系统的敏感度与偏好是审美体验的基石，大脑对分形模式、对称性和某些特定比例存在天生的偏好，这些特性常见于自然和艺术中，被认为是“美”的潜在生物性基础。

尽管存在潜在的生物性基础，但“美”的具体标准、偏好和表达方式往往呈现出惊人的文化多样性和历史流变性，揭示了审美作为社会文化建构产物的本质。如，古希腊崇尚基于数学比例的和谐，其中最为著名的是黄金分割，均衡与理想化的人体美如雕塑艺术作品等，体现一种理性精神。中世纪的欧洲则以宗教为核心，美是上帝的属性，艺术服务于宗教，追求象征性和精神性的哥特式教堂的崇高感。而文艺复兴重新发现古希腊罗马人文理想，强调人文主义，透视法解剖学的准确性和对自然美的模仿；同时，美的内涵开始包含世俗人性的本质。

康德提出“无功利性”和“普遍可传达性”，将审美确立为独立领域。浪漫主义则反叛理性，推崇个性、情感、天才、自然的神秘与崇高。现代主义艺术以如毕加索的立体派，康定斯基的抽象艺术为代表则彻底颠覆传统美的定义，强调形式创新，主观表达和对工业社会的反思。

后现代与当代则进一步解构“美”的单一权威标准，拥抱多元、混杂、反讽、大众文化、身体言行等。自此，审美不再局限于艺术殿堂，而逐渐渗透到日常生活各个角落如设计、时尚、广告、社交媒体图像。

西方传统强调形式、比例、模仿、个体表达，西方传统将自然视为认知、征服或审美的对象。而中国的传统美学则更注重意境、气韵、写意、人与自然的和谐。日本美学推崇“侘寂〞残缺文化，接受不完美、无常与残缺之美。东方和原住民文化则强调人与自然的交融共生，其审美体验蕴含深刻的生态伦理意识。但是，不同文化对理想人体美的标准差异巨大，如肤色、体形、面部特征、装饰方式。如非洲某些部落以疤痕、唇盘为美，历史上欧洲束腰、中国缠足都曾是特定阶层的“美”的象征，反映着当时的社会权力结构。

当代法国最具国际性影响的思想大师之一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年—2002年）在《区隔》中指出，审美品味是“社会阶层区分和再生产的关键符号资本”。精英阶层通过掌握高雅文化如古典音乐先锋艺术的鉴赏能力，将其与大众的“通俗趣味”区分开来，维护其社会地位。权力与阶层导引性别规范训练审美，美的标准常成为规训女性身体的工具。从“楚王好细腰”到现代“白瘦幼”审美，特定时代对女性外貌的苛刻要求，反映了社会性别主导结构，男性气质同样受到审美标准的塑造。历史上，欧洲中心主义将非西方艺术视为“原始”“怪异”，否定其内在美学价值。

全球化的今天，西方审美标准仍具有强势影响力，但也遭遇着多元文化主义的挑战和本土审美的复兴。在资本拥宠下的消费社会，审美被深度商品化。时尚产业、广告、娱乐工业不断制造和推销新的“美”的标准，刺激欲望，驱动消费。美成为资本增值的重要工具。因此，审美标准是特定历史时期、文化语境和社会权力结构共同作用的结果。它既是文化认同的载体，也是社会区隔的工具，更是权力关系的镜像。理解审美，必须将其置于更广阔的社会文化网络中思考。

审美活动对人类个体和社会的存在与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多重功能与价值，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能引发恐惧与怜悯，使观众情感得到宣泄和净化。审美体验提供安全的情感释放与升华渠道，帮助个体理解和整合复杂情绪。艺术和自然审美提供不同于科学和逻辑的认知方式。它通过感性直观与象征隐喻，揭示世界的复杂性和人性的深度，拓展我们的感知边界和思维疆域。个体通过对特定审美对音乐、电影、服装风格等的偏好，表达自我认同的价值观和归属感。在充满压力和不确定性的现实世界，审美体验能提供超越性的慰藉、宁静感、甚至神圣感，帮助个体对抗虚无，引发正确的生命意义与价值，提升个体的感知灵敏度、想象力、共情力和对生活细节的体察力，使平凡日常也能焕发光彩，提升生命质量。

艺术也是重要的社会批判工具，通过颠覆常规，揭示矛盾，创造异质空间，先锋艺术和批判性美学能挑战意识流弊，暴露社会问题，激发公众思考，推动社会变革，审美体验具有超越语言的沟通潜力。优秀的艺术作品能跨越文化藩篱，唤起不同背景人群的共同情感和人性共鸣，成为促进相互理解和尊重的桥梁。

在全球数字化和技术爆炸的时代，社交媒体和流媒体平台的算法基于用户历史行为推荐内容，可能导致个体被禁锢在相似的信息茧房和审美舒适区内，接触不到多元风格，导致审美的扁平化和标准化，也带来过度追求表面符号化带来审美疲劳。全球化加速了不同文化审美传统的碰撞，如何在尊重差异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同时，寻求建设性的对话和融合，避免文化冲突或单一化的审美盲从，便成了重要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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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这场根植于生物感知，交织着理性认知，浸染着文化历史，并深刻回应着社会现实的复杂精神活动，远非奢侈品或点缀物。它是人类感知世界深度，理解自身存在，沟通彼此心灵，表达内在自由，并不断寻求超越与意义的核心能力。从神经元的电火花的跃动，到跨越千年的人文艺术的震撼，从个体心灵深处的愉悦与慰藉，到维系庞大社会共同体的文化认同，从对一朵花的凝视，到对宇宙秩序的沉思。审美贯穿人类存在的各个维度。它提醒我们，人不仅是理性的动物，工具的制造者，也是意义的追寻者，感受美的体验，更是美的创造者与欣赏者。

在技术加速迭代、价值日趋多元，挑战愈发复杂的21世纪，深化对审美的理解，重视美育的力量，呵护审美体验的空间，不仅关乎个体的精神健全与生命丰盈，更关乎我们能否构建一个更具人文关怀，创造活力和可持续性的未来世界。追问“什么是审美”，最终是在追问，我们如何更深刻更丰富更诗意地栖居于这个世界，这或许是人类永恒的精神求索。

作者 孔达达，系二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