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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还有像梵高一样的画家吗?

发布时间:2021-09-21 14:31:54

在这个时代,还有像梵高一样的画家吗?

丹书

时代的航船驮着你往前走,你却背对着前进的方向,用留恋的眼光看着那离去的道路。

——姬子

2021年9月,“墨道之维:姬子绘画展”开幕的前一天,在山东美术馆一层展厅的入口,王春辰仰望着展览海报中高大的父亲。我并不清楚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亦或是感知到了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个跨越时空的凝视是属于他们父子之间无声的对话。

王春辰仰望着海报中的父亲,山东美术馆,2021.9

每次听王春辰谈起父亲姬子我都有一种想要回避的冲动,因为害怕看到他陷入到回忆的伤感之中,用他的话说,这是“不可承受之重”,而我听到姬子的经历也会不由自主地为之感伤起来。“默默地,远远地望见了父亲的身影”,两年前,在“姬子:精神之旅”展览开幕期间他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句话,配图是他在空旷的展厅中央独自面对着那幅40米的长卷——《大宇畅神图》。

《大宇畅神图》在山东美术馆展览

在姬子的画里,千山万壑在沸腾着、震颤着,那些云团、星球又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和星空的通道。在远古,绘画是带有捕捉灵魂的神秘性的,而姬子的画中似乎有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精神世界,无法触及也无从言说。神奇的是,谁又能想到这样的作品诞生自三张办公桌拼凑起来的临时画案上,出自一个非科班出身、自学绘画40年的老画家之手呢?

年轻的王春辰(右)与父亲姬子(左) 1995年

或许在很多人的认知和想象当中,真正的艺术家总是带着一层天才的光环,至少有着几则不同于常人的传奇故事。如果每个人的人生只是一片羽毛,有的人会迎风搏击,有的人懂得凭借风力顺势而上,有的人只是随风飘荡沉浮,前两者可能会成为社会层面上所谓的英雄或成功人士,而后者被视为度过了平凡的一生。

姬子是属于后者的,他是一个经历过无数人生波折的人,但并不是一个满怀幽怨、自怨自艾的“可怜之人”,因为他有一个完整而强大的精神世界,将在世俗间遭遇的一切苦难和黑暗皆化为空。展厅的画大气磅礴,仿佛一切灾难和曲折从未真实地降临到这位老画家的身上,只有进门处的巨幕海报里姬子手上贴满的治疗风湿的胶布,低调而沉默地诉说着过往的坎坷。

《墨道之维——姬子绘画展》现场,山东美术馆

 

“生就是生活,存就是你生活存在的意义”

宣化古城墙

所有的故事或许要从河北西北部的一座古城说起,宣化的城外有阡陌纵横的田野,曾经的古城房舍所剩无几,断垣城墙在部分重修,但那种古趣不再,城内一片拥挤。王春辰说,“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每天都在画画,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就开始画,一直画到很晚。这么多年,他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他从不打牌,那个时候也不外出吃饭、喝酒,可能唯一除了画画还会做的就是抽烟了。我父亲他是一个完全投入到自己作品中的人,但同时他又特别受朋友爱戴,喜欢和那些朋友交流。”[1]

宣化古城

姬子的出身背景就带着一层悲剧色彩,似乎注定是要度过像梵高一样度过孤独而内省的一生。他的生父姬崇礼在1957年含冤去世,临终时留给他一个小纸条:“孝敬母亲,照顾弟弟,不要失学,努力学习”。那时,他正读初二,理想是上大学读文学或美术,但是由于社会家庭背景的缘故,即使努力读书也没有被高中录取,而那些交了白卷的人却榜上有名。他只得与朋友何忠义打起了临时工,在晚上学习画画,有时候也常到北京。在黑夜里,带着一天的干粮里坐上去往北京的夜车,到故宫绘画馆、琉璃厂,还有王府井的和平画店去看画,去临摹,等到晚上再买火车票回到宣化。

姬子母亲

在那个大炼钢铁的年代里,姬子听说包头好找工作便和朋友一起踏上了去内蒙的路。然而,到了那里才得知,美术工作只收当地人,无论如何都是没有机会的。不过,包头钢铁需要大量的职业工人和技术人员,包头电力学院招收外地学生,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们进入了动力系学习。入学后却发现这是一个自己实在接受不来的领域,对于一个想学文学艺术的人来说,每天学习那些机械工程简直是一种折磨,他和好友前后辍学回家,回到宣化仍是在白天打着临工,晚上画画。

自然灾害来了,姬子与何忠义结伴流浪四方在街头画像。有一次去唐山街头卖艺,画字画、刻钢笔字。临近春节,身上竟无分文,只得在火车站将随身的一身衣服叫卖了十块钱,八块钱买了火车票回宣化,余下两块吃饭。1963年后,社会管制再次收紧,街头漂泊卖艺不是办法,他又回到了在白天做着重体力劳动维持生活的状态。1964年,姬子得到了参加宣化当地的一个美术展览的机会,他以一幅模仿古人笔法的《孟浩然诗意图——过故人庄》参展,当地的美术界知晓宣化有一个叫王云山的年轻人,这是姬子当时的名字,画山水画得不错。

《孟浩然诗意图——过故人庄》,姬子,1964年(1997年根据记忆重画)

然而,他的首展并没有让他一举成名,反而差点陷入了危险。在当地的报纸上,有人刊登了一篇批判的文章,其中专门提到了这幅画,指出这幅画是封建主义复辟。一位《张家口日报》的记者看到这篇文章颇为好奇,特意来到宣化找到他,想一堵这幅画的真容。姬子谨小慎微,不确定对方来意如何,便告诉他这幅画已经烧了,虽然那幅画当时只是被藏了起来。等到记者离开,为了彻底不被卷入风波之中,保险起见,那幅自学而来的模古作品被他亲手烧毁,化为灰烬。

 

画画可以谋生吗?

70年代,姬子一家搬到了同一条街上的另一个院子,外屋留有一间房专门画画,他把这间房取名“不易斋”,表示他艺术之路的不容易,坚持不放弃、不交易。创作作品不能当饭吃,没有人能单靠仰望月亮生存,而立之年必须要养家糊口。他凭借栩栩如生的毛主席影壁留在了红旗公社综合厂(后来的皇城街道办事处),给宣化的各单位画主席像,为公社挣了不少钱。

宣化万字会街34号,姬子70-90年代中期的住所

70年代初,需要画毛主席像的单位变少了,姬子和综合厂的领导商量成立一个油工组,开始时只是承揽油漆活,油漆门窗、安装玻璃,后来扩展到了在背心、袖章、锦旗上印出柔软洗不掉的字。再后来,他研究起了玻璃画。那时候人们用玻璃多,不论是颁奖还是结婚送礼,还是家庭装饰,都少不了画上山水花鸟的镜框。姬子实验了多种方法,竟真的在玻璃上画出了宣纸上的水墨效果,这种技艺甚至影响了张家口地区,在两三年的时间内玻璃画的业务大受欢迎。于是,他又向领导提议建立宣化工艺美术厂,从一开始的刷漆印背心转变成了他所期望的工艺美术范畴。他作为副厂长,负责技术层面的指导工作,将在玻璃上画画的方法教给别人,还想到了丝网印刷的办法,让这种工艺品可以快速地生产。

姬子在70年代

工艺美术仅是作为谋生的手段,姬子没有放下他纯水墨画的学习和创作,他说“长期下去我这一生就这样子,心里边还是不甘心。”只是,他的纯艺术创作在当时,在宣化这个小城市并没有用武之地,甚至招来了一些麻烦。1973年,他的《引水上山》刊登在《河北画报》封面上后,在河北引起了关注,很快有人向画报写了匿名信告状,说这个人有家庭出身问题。报社打电话到姬子所在的红旗公社调查核实,时任的负责人了解他,以“他就是家庭成份高些,本人没有任何问题,工作表现非常好,在我们这里是工作骨干”使出版社放了心。80年代初,他画了一幅有冰雪松柏的画《高洁》,送美协参加全国美展选评,被说成是“伤痕”画,那些松柏上的冰溜子被视为眼泪,是哭泣社会主义,自然遭拒。又一年送画参选全国美展,根本没有送到省里参评,连包装都没有打开过。

图11 (上)《河北文艺》1973年第2期封面,图为姬子《引水上山》/(下)姬子作品《高洁》1984年

 

短暂的新世界

改革开放为整个社会带来了新的生机,几乎每一个个体都感受了一些新的希望。姬子虽然身在小城,但订阅了《美术》、《江苏画刊》、《美术思潮》、《中国美术报》一系列开新风气的美术杂志,每一期都仔细阅读,勾划出对自己有启发的句子,甚至摘抄下一些段落。除了美术杂志,在当时,他是宣化唯一个订阅《深圳特区报》的人,这份1982年创刊的报纸采用的竖排版和繁体字给人以一种特别的新鲜感,其中,斗大的竖排黑体字写着“特区建设将要势如破竹”。

新气象使很多人都萌发了一种变化的冲动,姬子更是如此,他想离开现在的工作环境,寻找新的机会。他花钱在《深圳特区报》上登了一则个人求职广告,说明了自己的专业,擅于创作绘画和工艺品。十多天之后他就收到了消息,一家商贸公司需要美术类的人才,并且表示他们不要临时工,要正式调动到这里工作。姬子立刻向公社申请正式调动,人事领导很支持,但是偏偏新来的公社书记不同意,说这是投奔西方自由世界,去深圳就是想从香港叛逃。辞职可以;要开介绍信办调动,没门。姬子愤愤不平地辞职,拿着一张勉强开出的近乎无效的介绍信到了深圳。深圳接收方说手续不健全,介绍信证明不了问题,个体无法正式调动,如果想要留下来也可以,但是身份是临时工,不能落户分房子。

姬子在深圳这家商贸公司待了半年终是觉得无法施展,也没有机会落户,还要与家庭分隔两地。半年后,他回到了宣化,干起了个体户,开了一家“长城美术店”,还是在工作服上印字,做一些袖章锦旗。虽然每个月收入比单位工资高一些,但是经常加班加点,基本没有时间画画。这家美术店开了三四年的时间,到1988年,姬子终究放不下他心中的艺术,这时候子女都已自立,他与家人商量关掉美术店,自那以后真正开始专心搞创作。

姬子(上排右一)与舅舅(一排中间)及兄弟表妹

 

“在自己的语言系统里走出一条路”

1985年,李小山的《当代中国画之我见》掀起艺术界关于中国画革新的高潮。“穷途末路”一说虽然说得人心惶惶,但其中提到的弊端与姬子的很多看法不谋而合,一个艺术家不能只有师承关系,也不能以爱好替代真正的艺术追求。创作应该开拓全新的艺术形态图式,这种图式不是笔墨的游戏,而是在作品所蕴籍的精神境界上的升华开拓。

《墨道之维》,姬子作品 2010年

绘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姬子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光凭自己的感情、感受,唯一的办法只有读书。在80年代思想解放的时期,原本不允许被看到的中国古籍和诗词又重新出版,姬子自幼就喜欢文学诗词,那时候买来《全唐诗》和唐宋名家的诗词每日翻阅,也读《庄子》、《道德经》、《金刚经》以及《周易参同契》。同时还看一些西画方面的画册,甚至现代物理学。他在科学研究和中国哲学中发现了一种共性,在宇宙的种种规律中明显存在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远远超越于人类的精神,人类在它面前应该感到渺小。这也是老子在《道德经》中所阐述的大道精神,这种精神是永恒的,融化在大自然之中,它是理性的,属于宇宙自然的属性,同时也是直觉感性的。

中国现代艺术大展,1989

《永恒之路》,姬子2010年作品,其中体现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的元素

1989年,轰轰烈烈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姬子去看了展览,深感中国当时艺术巨大的变化和冲突,他赞同对艺术变化的追求,去撞击保守僵化的模式,只是这种与传统断裂的,年轻人的实验并非是他能走的路。与此同时,刘国松的作品介绍到国内,姬子在北京也看了他的展览,仔细阅读了刘国松的谈话录,他看到了现代中国水墨的可能性,但是认为拓印法并不是绘画的根本。1988年,贾又福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展,他赞赏贾又福将龚贤的皴法放大而自成一家,不失绘画变法之路。

《大道长风图》2011年

姬子对自己的方向很清晰,既不能走传统那条老路,也走不了年轻人实验性的路,而是要在自己的语言系统里走出一条路。在吸收了中国古代哲学、文学以及西方物理学的基础上,“道”成为他的核心词,他从此入手联想到水墨绘画的另外一层创造,于是自己构想了“墨道山水”这一概念来探索自己的绘画,探寻作为山水的墨道何以表现,作为“墨道”的整体理解怎样去展开。他主张的“墨道”不是如何运墨的技法,而是连通东西方的审美趣味的文化哲思。

 

“生命即艺术艺术即生命”

姬子在上苑第三回工作室开放展与友人合影 2006年

2000年姬子来到北京,住在女儿在海淀上地租的一套楼房里,2002年在上苑的画家村安顿了下来,在这里画画、读书与思考。2003年,姬子去了一趟福建,在那里住了一个月多,可能因湿气,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全身关节疼痛。到了2004年底,竟至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几近瘫痪。为此,尝试了各种疗法,如用蜜蜂的针刺直接刺,吃药,中西药都用过。通过各种方式,加上调理,姬子的神经性类风湿在2005年4、5月竟然好转了起来,连大夫看了也说这几乎是个奇迹,或许这真的是奇迹,或许也是他强大的意志让他重新拿起画笔。

姬子在上苑的租住院(2000——2006年)

2005年夏天,他的病好转后回到北京,住在管庄塔营那边的东一时区,搭了三米长的画案,开始新的一轮的创作探索。那些年,他始终是充实的,每画完一张画都是精疲力竭,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把生命的能量都消耗出来。我想起提奥在看到梵高那些夸张的风景画后难以掩饰他的不解,写信给梵高道“你最后几幅画让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你作画时的精神状态,你一定是绞尽脑汁、用脑过度,凡事都做到极限,因此眩晕感是必然的。”他们都是完全用心力心血在画画的人。

姬子在创作《元初》2010年

即便精神或许可以永恒不朽,但不可否认生命本身是极其脆弱的,无论你是哪一种羽毛最终都会化作一缕烟尘。姬子走得突然,2015年,从住进医院到离世只有两周的时间。“6月26日住进朝阳医院,检查出已经是癌症的晚期的晚期,一周后,7月2日转到燕达医院,每天一个变化,速度快得惊人,一周后,7月8日上午,父亲走了。走前,他的眼角流下了眼泪,他的意识还是清晰的。父亲在7月2日刚刚转到燕达医院时,还能含含糊糊地讲话,说他不甘心,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他也反复嘱咐我和母亲,要‘延续’、‘延续’、‘延续’,连说了好几遍。父亲那个时候,心里是完全明白的,但嘴里说不出来,手也无法写,这是走前最痛苦的事情。”[2]

《大宇畅神图》美国怀斯曼美术馆展览现场,2017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2017年,姬子的《大宇畅神图》环绕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怀斯曼美术馆(Weisman Art Musuem)展厅,这是姬子作品在海外的首次大型展示。三年之前,艺术家、策展人托马斯·罗斯(Thomas Rose)正式向魏斯曼美术馆递交了策展方案,经过半年多的论证和研究,2015年5月,经美术馆展览委员会的决议,举办姬子个展,并将此作为魏斯曼美术馆2017年的年度专题特展(feature exhibition)。姬子在听闻这一消息后非常高兴,原本计划积极准备这个在美国的第一次个展。但未曾想到,短短两个月后,因查出晚期癌症后病情急速恶化,于当年7月10日遽然去世。展览依然在进行,美国的专家学者吃惊地发现了姬子的独创性和非凡的创造力,虽然成长于截然不同的文化土壤中,但他们完全能够感受到姬子艺术的风格和精神气象。一位观众看过《大宇畅神图》后说,这就是创世纪。可惜生命无常,无常到经过如此多的磨难,艺术家本人来不及亲眼看到他第一个海外大型个展。在世俗的层面上,这简直是近乎残酷的遗憾,可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宇宙和精神世界是否早已超越肉体,达到了生命的至高境界了呢?

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姬子《元初》小幅初稿,后在2011年画成6.6高的大画

姬子在2014年的自述中说“作为人,活着体现了一个生与存的意义。生就是生活;存就是你生活存在的意义。每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追求,人格、修养的不同,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不同,体现了各种追求意义的不同,但是总体上有一个目标,不管用什么方式,采取什么样的道路去追求你生存的价值,都是体现了一个对人类、对社会要有所贡献,哪怕作为个人是渺小的……我自己认为我的生存,我的追求这一生都是在探索我的绘画艺术,我把绘画艺术视为我的生命。生命即艺术艺术即生命。”

没有人能够拔起自己脱离这个时代,每个进入历史的艺术家的背后也都有着庞大的推动者和讲述者,他们会选择和忽略,使一些艺术家比另一些同样伟大的艺术更获得时代的偏爱,不过反过来,如果没有体制的运转和那些传奇故事,我们又是否会爱上在孤独和痛苦中自杀的梵高呢?作为一个平凡的个体,姬子穷极一生的热情、雄心与信仰,在无名和时代的裹挟中寻求真实的生命意义。肉体无法回归,但魂魄始终绵延在他所创造的宇宙中,带着留恋寻最初的信念和来路。

(上)《洞天初开》,姬子/(下)《自画像》,梵高

[1]凤凰艺术 | 姬子的世界,用一生的信仰在进行着生命之作

[2] [1]王春辰.永恒的父亲[J].艺术评论,2015(12):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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